(转载自公众号“古典音乐”)Original 茗禅 古典音乐 2021年11月28日
1812年的一天,拜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名。”让他突然成名的是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它的头两章被作为“旅行之歌”发表之后,在头四个星期里,就印了七版之多,在英国成了轰动一时的事件。待这首长诗的四章全部完成,已是六年之后(一、二章:1812年;三、四章:1816年,1818年)。主人公哈洛尔德游历的地方遍布西班牙、葡萄牙、阿尔巴尼亚、希腊、比利时、法国、瑞士和意大利,这些都是偏处一隅的英国人向往的地方,以至于这部纪游诗歌成了当时的旅行者人手一册的“欧洲大陆旅行攻略”。可以说,没有哪个时代的人比浪漫主义盛行的十九世纪更向往“诗与远方”了。
上马,上马吧!他要离去,永远离去,
虽然这恬静的所在也给了他安慰,
他又唤醒自己,摆脱那忧郁的情绪,
然而他已不会再去找女色和酒杯。
他骑马向前赶他的旅程,快得像飞,
虽然没有决定到哪儿终止他的行程:
除非跋涉的劳苦减少他旅行的趣味,
除非求获智慧,或者胸怀得到宁静,
他还须不停地奔波,去浏览各式各样的风景。
(第一章第28节)
那个年代,一个人不论是否践行了哈洛尔德的旅行,是否亲历那些拜伦吟咏过的自然风光、称颂过的废墟与古迹,仅仅凭借阅读《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抵达浪漫主义者最理想的“诗与远方”。
漫游者恰尔德·哈洛尔德是拜伦以自身的形象和理想幻化出来的贵族青年,之所以在他的名前冠以“恰尔德”(英国古代贵族子弟在承袭“骑士”爵位之前所用称号)的称谓,既是为了适应诗人所采用的旧式诗体,也是因为拜伦想要让哈洛尔德与传统的“骑士”形象区分开来。诗人以另眼相看“美好的古昔的爱情”盛行的中世纪骑士时代以及“重爱情、讲荣誉”的骑士精神,他笔下的恰尔德·哈洛尔德并非古典式的无畏、无瑕的骑士,而是具有他自身独特品性的“圣殿骑士”(拜伦的序言语)。仿佛有着不为人知的悲哀身世,他敏感、忧郁、孤独,心怀对历史的喟叹,对着碑碣废墟吐属不凡;他又潇洒、叛逆、放浪,渴望自由,敢于对现世挑战,俨然一个“拜伦式”的英雄。
啊!最早相识、最受尊敬的朋友!
我心里在没有人比你更值得纪念!
虽然在这辈子永无重逢的时候,
但愿你被拒绝在梦中和我相见!
然而曙光会悄悄地使我泪痕满面,
当我从梦中醒来,重感到现实的惨酷;
而幻想却要常常盘旋在你的墓边,
直到我脆弱的身躯也回返泥土,
那时候,逝者和伤逝者就一齐在地下相处。
(第一章第92节)
(注:朋友是指拜伦之友约翰·温菲尔德,从军葡萄牙,1811年在科英布拉病死。此诗节几乎有着预言的性质:年轻的拜伦为争取希腊独立而从军,不幸在军中染热病而死。)
这样一个“被引上歧途的灵魂”(拜伦的序言语),被拜伦的同代人——浪漫时代的作曲家柏辽兹以一件独特的乐器再塑了他的形象。柏辽兹的第二部交响曲《哈洛尔德在意大利》》,也可被视为一部中提琴协奏曲。尽管柏辽兹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记述了写这部作品的缘起,是因为受了帕格尼尼的特别委托(当时帕格尼尼刚到手一把斯特拉迪瓦里中提琴,于是请柏辽兹为他写一部中提琴作品),但很快他便将这部作品与拜伦的诗歌联系了起来。第一乐章当中提琴的独奏一出场,一个拜伦式的孤独而“忧郁的旅人”便现身了……
但是哈洛尔德呢?难道我已忘记
催促那忧郁的旅人继续去漂泊?
别人会抱恨的事他都不介意;
再没有恋人值得咏叹,用虚假的悲歌;
当这位冷漠的旅人动身去他国,
也没有一个朋友来同他握手送行;
……
(第二章第16节)
让旅人在这儿休憩,于苦热的季候;
那些苍老的树木下铺着绿草如茵,
最柔和不过的风会吹拂他的胸口,
他能呼吸到清风,直接落自天心。
旅人呵!快别错过了这纯洁的欢欣;
充满着病毒的灼热日光如同烈火,
透不过浓浓绿荫。啊,这儿远离红尘,
让那个漂泊的旅人在这里袒卧,
悠闲地目送着拂晓、正午、黄昏相继地驶过。
(第二章第50节)
柏辽兹之所以选择中提琴这样低调又孤寞的乐器,想必是对哈洛尔德的格格不入与叛逆有着最强烈的共鸣。柏辽兹向来缺乏贝多芬那样的英雄气概,甚至连舒伯特在交响曲中体现出的气魄也远远不及,但是他那颗饱受情感悲苦而又无比温柔的心所唱出的咏叹也不乏迷人之处,尤其是当中提琴的甜蜜、孤独和忧郁,被梅纽因的琴弓表达得淋漓尽致的时候。那是一种挽歌式的热情,恰好与诗人的哈洛尔德不谋而合。
无论是记载着迦太基人荣耀的特拉西曼湖(今佩鲁贾湖)古战场,镌刻着贺拉斯诗句而更显孤独和雄峻的苏勒克蒂山(今圣奥勒斯特山);还是因埋葬着无数不朽的尸骨而更加神圣的圣塔·克罗采寺院,因桂冠诗人彼特拉克之墓而从此不再寂寂无名的亚桂小山村……我们在拜伦诗中所见,无一不是浪漫主义者最憧憬的那些“远方”的景象,带着神秘和古远的气息。恰尔德·哈洛尔德的朝圣者之旅,不啻为诺瓦利斯的寻找“蓝花”之旅。湖山、寺院、村庄,本来的寻常之物,因过去诗人的诗句而披上了崇高而庄重的外衣;又因当下诗人的诗句而被赋予了更加无限的表象,它们因不朽的诗人而成为了不朽之物。
想象中,十九世纪的旅行者,来到法国、瑞士、西班牙、希腊和意大利……手捧他们的“LONELY PLANET”——《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每到一座城市,来到一处胜迹,便煞有介事地摊开这本诗集,找出相关的篇章,开始郎朗读上一段。也许,边读还边做出一番想象:身穿希腊服饰的拜伦勋爵,手持拐杖出现在他的面前,口吐华章……那是没有民宿地址、餐厅电话、车旅信息的“LONELY PLANET”,有的只是讲究音步和脚韵的诗节,还有谙熟历史文化才能会心颔首的典故。浪漫主义者的时代,连旅行生活的诗意也是后代无法追模和效仿的。
拜伦的这部诗歌采用的是著名的斯宾塞九行体:每节九行,前八行每行抑扬五音步(十音缀),末行六音步(十二音缀)。韵式为ababbcbcc 。杨熙龄先生五十年代末的译本,基本遵循了斯宾塞诗节的韵式及句式的长短,诗句晓畅、典雅,仅仅是阅读中文译诗,对原诗的音韵和节奏也能领略一二。
在那叫做亚桂的小村里,有一座古坟, a
那是一具石棺,几根圆柱将它抬高; b
在里边安卧着的是洛拉的爱人; a
熟悉他幽婉的哀歌者都来凭吊, b
因为他们无不为他的天才所倾倒。 b
他创建一国的语言,促使他的国土 c
挣脱了那野蛮敌人的沉重镣铐; b
它灌溉着与他的爱人同名的树木, c
用了诗的泪水;于是他就成了著名的人物。 c
(第四章第62节)
(注:“洛拉的爱人”指桂冠诗人彼特拉克。“同名的树木”是月桂树LAURO,恰与洛拉LAURA 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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