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公众号“古典音乐”)Original 茗禅 2020年02月21日

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早春。完全独处的日子让人与世隔绝,忘却时光的流逝……每天晚上,Fretwork古乐团《赋格的艺术》(J. S. Bach: The Art of Fugue/ Fretwork / Harmonia Mundi HMU 907296)这张唱片在机子里循环往复,不知播放了多少遍。想不出,除了巴赫,还有谁的音乐可以让我这样长久地与它默默对坐,相看两不厌。是的,相看两不厌——我常常以为,巴赫的音乐,不仅可以用来听,也可以用来看和思索。

此刻,窗外雨雪交加,屋内却春意蒙蒙。六把维奥尔琴,像几位多年的老友,在身旁与我絮语,却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神情……他们述说的不过是同一个简单的故事,却迂回曲折地讲述了二十遍,每一遍都令人惊叹,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讲述里还能蔓生出怎样的内容。

想来,一部被嵌入所有可能的赋格形式(甚至包括巴赫此前也从未用过的形式)的集大成之作,其主题一定是巴赫深思熟虑过的,虽然它听起来并不那么灵光乍现。也许,巴赫对此更多地是考虑了各种赋格的可操作性。这个乍听起来有点平淡和严肃的主题,因为古乐器弓弦上柔和的光晕而变得含蓄朦胧。维奥尔琴的弓子摇曳穿梭,牵动着高低错落却质感平衡的线条,色彩并不斑斓,却在一片平和与静穆中,织造出令人惊艳的立体图案。我出神地盯着它们,恍若被吸进了一个三维空间,那简直是迷宫一样的存在。

这部写于巴赫去世那一年的作品,与魏玛和柯腾时期的作品相比,没有了早年声色之美带来的优雅迷魅,没有了露珠的轻灵与钻石的耀目,却以最单纯的线条架构起深邈的空间,以最单纯的材质砌起一个无比静穆、空灵却又层峦叠嶂的世界。《赋格的艺术》以总谱的形式写成,对乐器演奏并无任何的指示。显然,巴赫的目的是要将它创作成一部纯理论性的作品,他在曲谱上推演出各种可能的赋格,并试图穷尽所有的“对位法”。当这部作品越来越被重视,而呈现越来越多的配器演绎时,我们似乎看到了《赋格的艺术》所内蕴的无限可能。“拒绝依赖任何一种乐器,以便保存巴洛克艺术的最高级形式的最纯净、最空灵的精神。”(保罗·亨利·朗) 然而这并非巴洛克作曲家创作的常态,要想不依赖乐器音色特质来创作一部杰作绝非易事。

《赋格的艺术》最后四首赋格两两构成一组,每一组赋格中,一首和另一首的音符刚好能形成精确的反向对应,就好像从镜子里阅读曲谱那样。这些三声部的曲子,反向赋格都在正向赋格之后,它们自然流畅、生动无比,仿佛并非人为匠心构造,而是偶然翩至,与自己的镜像惊鸿一瞥。巴赫甚至将最后一组赋格改编为双键盘作品(后被列为《赋格的艺术》的附录曲),并特意添加了一个第四伴奏声部,以达到让两件乐器平衡发挥的目的。我把这种饶有兴味的改编曲看成是巴赫对其完美对位技术的一种自我肯定。这像极了另一个旷世奇才的神秘游戏:达·芬奇的镜像字母密码术。巴赫的《赋格的艺术》以及他诸多的作品,看起来并不像是为了聆听者创作的(他的大多数作品无法愉悦当世的听者,以至于有生之年从未被真正视为作曲家),而更像是一种学术和研究,一种力图趋近完美的自我实现。

《赋格的艺术》在巴赫去世的几个月后出版,定价为4塔勒,却一份也没有卖出。又过了一年多,巴赫的次子埃马努埃尔(C.P.E.BACH)请当时著名的音乐理论家马特松写了推荐语,换上新的封面重新发行这部他很看重的鸿篇巨制。但直到1756年,《赋格的艺术》才卖出了30份,所得的收入还不够支付制版和印刷的费用。深感绝望的埃马努埃尔无奈之下,只能将父亲最后杰作的印刷铜版以废旧金属的价格卖了出去。《赋格的艺术》无人问津的乐谱与印版的命运,只不过是巴赫当世众多作品共同命运的一个代表。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令巴赫潜心创作那些别人无法理解也不愿聆听的音乐?

巴赫出生后的第二年,牛顿发表了他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牛顿在写给理查德·本特利(Richard Bentley)的信中解释自己这本书的主旨时,说道:“在我撰写那探讨我们的系统的专著时,我曾着眼于一些原理,它们能促使深思熟虑的人相信上帝的存在。当我发现这本专著有这样的效果时,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令我如此高兴了。”这便是十八世纪及此前的超功利学术时代。如同牛顿的科学不是为了人类生存的功利目的或者人类征服这个世界的力量而出现,巴赫也无意谱写要让自己成为艺术家的作品,在他们看来,如果一定要说那些东西是作品(成就),也应该是“上帝的作品”。

无论是牛顿还是巴赫,他们研究这个世界(牛顿用他的数学原理,巴赫用他的对位法),都是为了让自己的眼睛看到最为智慧的神的荣耀。他们深信,虽然神是人眼所不能见到的,但借着他所创造的有形的世界,人还是多少能认识到他的永能与神性。巴赫从自己一路走来的创作历程中,获得了越来越强大的慰藉与信念,他从自己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趋近完美的作品中看到了他被神拣选的印证。作为一个虔敬的路德教徒,每创作一部令自己欣喜的作品,每步上音乐艺术的一个新台阶,巴赫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神对自己的眷顾。这些承受了神的恩典的生命记号,又不断地激发着巴赫的音乐创作,激发他遗世独立地创作出那些超越世俗与时代的作品。

巴赫在所有重要乐谱上都题上的这几个字母:S. D. G. (Soli Deo Gloria:荣耀只属于上帝),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形式化的套语,而是贯穿他全部创作的信仰。巴赫会为每日的生活劳碌奔忙,却从不为他的艺术创作寻求认同——既然那都是为荣耀上帝而作,就与外在世界毫无干系了。这与日后十九世纪那些作曲家的创作目的、心态截然不同。从十九世纪的贝多芬开始,人们开始逐渐有了艺术家的概念,而贝多芬、瓦格纳们也把自己从庸常的生活中抽离,点燃非凡的艺术灵感,甚至燃烧自己的生命去创作波澜壮阔的艺术。

我们从巴赫向学生传授“通奏低音”演奏技法时说的一番话,很能领会到巴赫心目中音乐与神的关系:“通奏低音是音乐最重要、最完善的基础。它是双手通力执行的法则,左手弹奏给定的音符,右手搭配协和音程与不协和音程,以此为上帝的荣光建立一种愉悦的和谐,使心灵走向正义和丰盈。和所有音乐一样,通奏低音指向上帝之光和灵魂的清逸。若不把此法铭记于心,就谈不上真正的音乐,只是一些让人心乱的凡尘喧嚣罢了。”由此也可见,即便是那些带有强烈世俗目的作品,都表现出巴赫音乐世界的统一性。在巴赫最具有抽象之美的音乐中,我们可以验证康德有关审美的意义的观点:美是道德的象征。审美,令人类越来越趋向于道德。不是你信仰了上帝你就会有道德,而是你有道德才会信仰上帝。

巴赫曾为自己的一首六声部的赋格曲(《音乐的奉献》中的六声部利切卡尔Ricercar a 6 voci )抄写过六行五线谱,等到将手稿交付印刷制版人时,又将它压缩成两行五线谱。想必这是巴赫想让读谱的人能更好地理解和把握这部复杂作品的六声部的织体线条。这的确不失为一种很好的巴赫作品的研读方式。法国人米歇尔·莫拉(Michel Mollard)在写作《莱比锡之旅》(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发掘与探索)一书时,请作曲家、巴黎国立音乐学院教授马塞尔·毕奇(Marcel Bitsch)为其附上了书中论及的所有作品的分声部乐谱。这本独特的书为我们提供了非常难得的《平均律键盘曲集》的学习和聆听方式。毋庸置疑,仅从研究乐谱就无比惊叹巴赫作品奇思妙构的人,既可以是巴赫专家,也可以是业余的巴赫音乐爱好者。

巴赫的许多作品在配器上都写成开放式(即不依赖一种或几种确定的乐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需要一种对作品“形式”(form:“赋形”的过程)的高度自信。这种不依赖乐器形式,甚至不依赖演奏的音乐,几乎达到了“纯形式”的境界——一种“无质料的形式”。在这里,“形式”(form)这个词还能同时被理解为一个动态的过程,一个形成、赋形的过程。有意思的是,巴洛克复调音乐的自我再生的扩张力,恰恰与“赋形”的能动性不谋而合。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比喻:砖瓦是泥土的形式,可是砖瓦却是房子的质料;房子是砖瓦的形式,却又是街道的质料;街道是房子的形式,又是城市的质料……质料与形式,就这样一层一层地交替上升,形式由低级逐步走向高级,无限趋近最高的一层:“纯形式”。它不妨被认作是最具超越性的纯精神的存在。

多少次,随着Fretwork这张唱片中一曲接一曲的赋格和卡农的沉浮兴衰、循环往复,我总想找回第一次聆听那首三重赋格(Fuga a 3 Soggetti)时奇异的感觉,虽然我知道那是不可复制的。几件乐器正从容致意、默契对答……蓦然,他们于一串音符后戛然中止了交谈,剩下我一人在音响前呆立……最后的音符变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我惊愕了半晌,终于于一片寂静之中意识到音乐到此已经结束。

未完成的三重赋格,是一个非常值得一说的故事。第三个主题藏入了巴赫的名字,而正好在他写完第三个主题的赋格,并意图将三个主题融为一体来展示完美的收场时,他的笔永远地停在那里……早在魏玛时期,巴赫就曾与他的同事沃尔特戏说过他的名字与音乐的神奇关联:B.A.C.H.这四个字母的音符对应(按照德语的记谱法:B for B flat, H for Bnatural),恰好暗示了巴赫家族在音乐上的禀赋。但是巴赫直到去世这一年,才神秘而巧合地用上了这个B-A-C-H的主题。就像是暗示了自己即将“遁形”(赋格:拉丁文Fuga,原意为“逃遁”),巴赫埋下自己名字的一曲赋格竟成了绝笔之作。这首三重赋格从第193小节开始演绎第三主题(B-A-C-H主题)的赋格,直到第233小节结束。这个主题前一部分是巴赫的名字,后一部分是曲调的继续进行,一连串半音或接近半音的构成,听起来却有点庄严沉静的意味。从第234小节开始,三个主题的融合才刚刚行进了7个小节,作品就此中断——埃马努埃尔在父亲的乐谱上不无伤感地附笔道:“此首赋格,从用B-A-C-H之名到此,原作者逝世。”

并不是每一个录音版本都将这部作品演绎到最后的7个小节,我钟爱的另一个演奏,科隆古乐团就是将三重赋格曲进行到第233小节中止的。这样听起来便更像是一部有着结尾的作品。

我时常在想,这部神奇的作品,它的未完成也许是想提醒我们:哪怕《赋格的艺术》完美精纯至此,依然是人间的作品。伟大的作曲家巴赫,在上帝的面前,依然只是一个谦卑的存在,在他无与伦比的巅峰艺术中,我们看到了神对他的怜悯与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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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or: Michael / Director: Alvin